一般认为,
张爱玲小说钟情于描摹世间凡俗中的平常事,反映俗世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认同世俗价值观,在题材和主题上体现出一种追求平凡中的美的倾向;在情节和结构上,很少有大起大落的情节,不刻意安排结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进有序展开,显得信笔所之,自然随意;语言上追求通俗化、大众化,具有直白易懂的特点等。这些评价固然有其道理和依据,但还不能说是对张爱玲小说审美特征的全面把握。本文就以张爱玲小说代表作
《倾城之恋》为例,对张爱玲小说的审美特征尝试做一个归纳:一、题材主题体现了凡俗与超脱的有机结合张爱玲小说的题材多选自世俗平凡生活,擅长于刻画具有世俗特性的凡人形象,展现他(她)们现实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主题思想上,有人说张爱玲小说认同俗世生活,认同世俗的价值观,认同世俗的观念和情感①, 事实上,张的小说对世俗的一些价值观确有部分的接受,但更多时候表露的则是锋藏不露的批判或深深的无奈,有时叙述本身就是出于揭露的目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是对世俗价值观的认同,倒不如说是对世俗价值观的正视,正视意味着不忽视其存在,但并不一定对其承认或赞同。这一特点使张爱玲的小说往往能体现出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拔俗之气,因此,应该说张爱玲小说在题材及主题上体现出的实际是一种平凡美与超脱美的融合。《倾城之恋》叙述了年轻的离婚少妇白流苏和归国阔少范柳原之间的爱情故事。很显然,这个视角符合张爱玲喜欢写庸人俗事的习惯。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国家正面临着各种内忧外患,所谓“乱世出英雄”,那种社会环境应该也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但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却把焦点放到了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两个平凡人身上,两个人从认识到恋爱、直到结婚经历了一个复杂坎坷而漫长的过程。战争这样国家大事在这个故事里也只不过是个陪衬,一个出人意外的凑巧因素。从知人论世这个角度来看,《倾城之恋》在题材及情感主题上确实具有庸人俗事的特点,这使《倾城之恋》能让一般的读者有亲切感、真实感,容易将故事中的人物和自身联系起来,从而产生一种具有浓郁的世俗生活况味的审美体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倾城之恋》在题材及主题上又是超脱的。首先,从人物性格及其背景看,白流苏和范柳原与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平常人相比,在其个性、生活经历、生活环境等方面都有特异的地方。白流苏是一个聪明美丽的离婚少妇,由于从小受父亲影响的缘故,具有一种好赌和敢赌的天性,愿意为自己的未来冒险赌一次。范柳原刚刚从国外回来,从小在国外长大,在父亲故世后,继承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使他成了一名生性风流,且具有雄厚经济基础的富家公子。可见,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两个人物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庸男俗女,对于平常人而言具有明显的特异色彩。其次,从思想主题上看,两个人的爱情虽然离奇而并不崇高,恋爱时互玩感情手腕、勾心斗角,让人感到一种浓郁世俗情调。但是,仔细体味就不难发现,张爱玲在看似冷静客观的陈述之下实则寄寓着对社会现实强烈的批判,表达了一种隐隐的无奈和哀痛。这场爱情带给白流苏的不是纯然的快乐幸福的体验,更多的是悬念和猜疑。即使是最后结婚,也不能归功于两人的缠绵之恋和相互的真心付出,而是一场战争促成的,完全是一种偶然的幸运,当然这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中又是理所当然的。这种隐含其中的具有一定思想深度的批判,带给人的是一种思想上的启迪,似乎让人一下就能看穿充满于世俗之间的各种猥琐的较量,进而获得精神境界的升华,让人从中获得一种顿悟和超脱的审美体验。二、情节及结构上体现了自然随意与曲折回环的统一张爱玲小说的情节设置确实不能说是高潮迭起,而是保持俗世生活的平淡本色。但她小说的情节并不是单纯的平淡自然,而往往是与曲折跌宕对立统一,情节发展总是出人意表、百曲千折。《倾城之恋》的情节就明显有这个特点,既不失平淡自然,又让人感受到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白流苏离婚后回到了白家,在被兄嫂们骗光了积蓄后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常常恶语相加,母亲对她的遭遇视若无睹,正当白流苏痛苦绝望的时候,转机突然出现。徐太太来为她未出阁的妹子提亲,准备介绍她妹子与范柳原认识,顺便也为流苏介绍了一个准备续弦的人家。但魅力男子范柳原竟然偏偏相中了白流苏这个年龄较大的“败柳残花”(嫂子语)。 在香港浅水湾饭店,白、范二人关系日益亲密,但有一天,范柳原却转而与一个印度女人亲热起来,白流苏明白范柳原是在用激将法,企图让自己主动投怀送抱,因而她丝毫不动声色,使得范柳原又主动与流苏恢复了亲密关系。读者这时可能会认为这下白流苏一定能够如愿了,但出人意表的波折又出现了,白流苏因故要回上海娘家,而范柳原也故意不加阻拦,这一去就是两年,期间没有范柳原的任何音信。这下看似没戏了,但故事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逆转,徐太太受范柳原背后指使,要带流苏一块去香港。人们会以为两人之间的感情经过了二年多时间的考验,白流苏想结婚的愿望论情论理都应该实现了。令人感到意外和遗憾的是,范柳原最后仍只是决定与白流苏买房同居,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匆匆买房同居后没有几天,范柳原就准备把流苏留在香港,然后只身去国外办事。这时,人们一般都会认为流苏结婚的愿望肯定难以实现了,但出人意表的是,这时又一个大逆转突然出现——战争突然爆发,香港一时成了硝烟滚滚的战场,战争使范柳原出不成国,留在香港与流苏共度难关。在经过战争的洗礼后,范柳原思想竟然在突然间出现了极大的逆转,主动提出要与白流苏马上结婚。一个出人意外的圆满结局就这样出现了,整个故事情节显得曲折跌宕,令读者始终也猜不透故事结局。有人认为张爱玲不擅于小说结构的安排和建构,只是从直觉出发,信笔所之,因而常常显得缺乏宏观上布局的把握,主题前后不一,记叙散漫;有时又为细节所拘囿,繁琐重复,使通篇小说显得更加生活化、繁复化,因而也就一定程度损害了结构的统一与完美。② 这是值得商榷的。从《倾城之恋》看,结构上没有刻意安排,比较随意,但从头至尾各个部分之间都能做到前后照应,让人感到紧凑而和谐,具有回环往复之美,丝毫不显得散漫;细节描写虽多,但基本都能恰到好处,一点也不显得繁琐重复。三、语言上体现了通俗直白与精工细腻之完美融合张爱玲小说的语言体现了通俗化、群众化的特点,通俗直白,显得自然亲切③,贴近生活。尤其是在叙事写人的时候,这个特点体现的更为明显。在《倾城之恋》中,时常看到整段的叙述用的都是日常口语,且句式长短不一,显得直白而自然。但是,如果仅仅把张爱玲小说的语言特点归结为通俗直白,则又难免片面。实际上,张爱玲小说的语言还有精工细腻的一面,尤其是在构造意象、抒情写景的时候,这个特点体现的更为明显。如《倾城之恋》的一段景物描写:“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蓝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整段的景物描写,用词准确传神,色调鲜明,对比强烈,让人仿佛身临其境,各色物件如在目前,显得精工细腻。四、艺术手法上融贯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审美特质张爱玲从小就喜欢阅读古典文学作品如
《红楼梦》《九尾龟》
《醒世姻缘》等书,而且古文功底也很好,她曾熟读
《古文观止》;她还擅长于英文写作,对国外文学的有相当的了解和研究④。这种背景使张爱玲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具有深厚的中西文化修养,能够融贯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而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家之一。她的小说往往体现出一种融贯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审美特质,这在《倾城之恋》有着集中体现。在《倾城之恋》中,既有来自于我国古典文学的精妙的比喻与繁复的意象的应运,又有来自于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些艺术手法,如象征手法的应运,《倾城之恋》开头对白公馆的时钟的描述,以及香港海滩老墙的描述,都有象征作用;再如细腻而富有深度的心理描写。在她的小说中,有时心理的真实仿佛要超过现实的真实,如对白流苏在极度难过时看到的幻境的描写,让人感到那不是幻觉,甚至比现实还能说明问题,所有这些又体现出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些审美特质。如果用“亦洋亦古,非
中非西”来形容张爱玲小说这方面的审美特点,还是比较贴切的。总之,张爱玲小说带给人的审美体验是独特的,它所展现的艺术魅力已经令几代人为之着迷倾倒,直到今天它也仍然深受学界和读者的关注和青睐。今天我们对张爱玲小说进行探索和研究,目的不仅是要更好地了解张爱玲,了解她的小说,更重要的是要让今天的小说作者也能从中得到养分、得到滋补,让当前时代也能不断涌现出张爱玲小说那样的光辉作品。